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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书为友:致《呼兰河传》
致《呼兰河传》
文/黎晶
了无生趣地又过了一周。平时宅不住的,这个周末却披头散发窝在宿舍里,花大半天时间看完了萧红的《呼兰河传》。
呼兰河是个寂静荒凉的城。
那里有不打广告的十字街,人们早已认准了店面。庙里建着三两学堂,保守与开放冲突交替。还有各样小贩:卖麻花的,卖凉粉的,卖瓦盆的,捡绳头的,卖豆腐的,换破烂的……那货郎的拨浪鼓与吆喝声会绕着小城,各家门口只探个脑袋,有声响总是要瞧一番,东西大多是不买的,拿起又放下。
那里的生活很原始,文化也很传统,一切都是简简单单的。他们对生活和生命都没有考量,一切顺其自然:生、老、病、死,无动于衷。生了就任其自然地长去,长大就长大,长不大也算了。对于死者,他们也不过是按照当地的风俗在逢年过节时到坟上去观望一回罢了。假若有人问他们,人生为了什么?他们并不会茫然无所对答,他们会直截了当地、不假思索地说:“人活着是为穿衣吃饭。”
在作者的笔下,一切都是自然的、真实的样子: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倭瓜愿意爬上架就爬上架,愿意爬上房就爬上房;黄瓜愿意开一个黄花,就开一个黄花,愿意结一个黄瓜,就结一个黄瓜。若都不愿意,就是一个黄瓜也不结,一朵花也不开,也没有人问它。玉米愿意长多高就长多高,它若愿意长上天去,也没有人管。蝴蝶随意的飞,一会从墙头上飞来一对黄蝴蝶,一会又从墙头上飞走了一个白蝴蝶。它们是从谁家来的,又飞到谁家去?太阳也不知道这个。
可是这样的日子究竟是无聊透顶的。
跳大神,唱秧歌,放河灯,野台子戏,四月十八娘娘庙大会……这是人们在无聊生活里寻的一份热闹。而这种人为编排的热闹,越是看起来热闹,越是令人背脊发凉。傍晚送神归山的鼓,总是冷森森的,令人终夜不能眠。放河灯是那些活着的正人君子们向那些死去的冤魂求个慰藉,人散了,灯也灭了……生活依旧荒凉一片。
要说有什么特别,也许就是那个大泥坑了。呼兰河城里的故事啊,仿佛就是以东二道街上的大泥坑为底色的。
那是个会吃人的泥坑,如同人心。正如鲁迅所说:“中国人历来是排着吃人的筵席,有的吃,有的被吃,被吃的也曾吃人,正吃的也曾被吃。”呼兰河城就是一场永远不散的筵席,大家规规矩矩,排着队吃人。这是一个会循环的局,有的会一直循环下去,有的半路就断了,但不管怎样,所有的一切,都会结束在这个轨道上。生者的鼻息,死者的亡灵,都幽幽地绕在那里。身在其中不自知,正如孤独者并不知何为孤独一样,悲哀者永远也不知道自己的悲哀。只要跟着人群,踩着节奏,拍手称快,总是没错。
人都是最称职的观众,哪里热闹就去哪里,哪里有哭喊声,哪里就有人群。人们会把不幸者归在一起,作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比如大泥坑里掉下去的车马人畜,比如失子而疯的王寡妇,比如豆腐坊哭瞎的妇人及造纸房打死的私生子,这本是些无关痛痒的消息,只要能将人在庙台大哭的事儿说得让人大笑一番,这消息就有了价值。旁观者与不幸者大都平静地活着,谁都不会改变。不管到底是活着还是已经死了,并没有区别,疯了瞎了死了,只要与旁人无干,谁要去管?看热闹的场子,总不能老在一个地方,这里凉了去那里,登台唱戏的人,总还排着队呢。
人也是戏子,最爱演那自欺欺人的戏。为什么没有人提议用土填了那大泥坑?萧红自己也那样问。没有人会填的,因为大家都在为那个泥坑排着戏。人马车畜掉下去,总有些热闹可看。与此同时,便宜的瘟猪肉也找到了由头,成了淹猪肉。大家都看得通透,可还是抢着吃那紫红的肉,因它便宜。便宜得有理由,只要理由是正当的,买了便宜猪肉也不会丢面子。
小说以孩童的角度写下来,添了许多简单轻快的调子,也因此更加赤诚,更加接近真实。成人们的戏,只有小孩子愿意去看穿。但是真相是隐秘的,不能放在阳光下,这会让成人们感到不知所措。当众戳穿那瘟猪肉的“我”会遭到大人当众鞭打,没有人会去相信“我”说的话:小团圆媳妇没有病,她好好的,她的头发是她婆婆剪下来的。所有人把小团圆媳妇当作妖怪,只有“我”愿意与小团圆媳妇一起玩。甚至在被她婆婆吊大梁、抽皮鞭、烙脚心、锁链子一系列虐待之
后,她还是干干净净地存着那份纯真:“我给她一个玻璃球,又给她一片碗碟,她说这碗碟很好看,她拿在眼睛前照一照。她说这玻璃球也很好玩,她用手指甲弹着。”小团圆媳妇“看见我,也还偷着笑”,并且孩子气地对我说:“等一会你看吧,就要洗澡了。”两个孩子哪里知道,这洗澡是要命的。那些善心的人们啊,为了给她“治病”,撕了小团圆媳妇的衣裳,将她的身体和头埋进热水里。任她挣扎昏死,又浇醒。大神为了留住看热闹的人,把小团圆媳妇浇醒,开始新一轮的戏。就这么“洗”了三次,小团圆媳妇死去了。
吃人的筵席上,她们心慈地屠戮了一个十二岁的少女。直至死去,婆婆才知道说上一句:赤身裸体羞不羞。前一秒撕扯衣服的时候,她可曾知道这赤身裸体羞不羞?很难想象,一天打八顿、骂三场是因为婆婆要“规矩”出一个“好人”来,要让她“中用”,给她一个下马威。小团圆媳妇睡梦里说了一个词:回家。而这词在她婆婆眼里是不祥的,她把小团圆媳妇的腿拧成紫青,她因疼痛下地大叫就被说是鬼附身,她剪了小团圆媳妇的头发,说是自己掉的,于是小团圆媳妇成了妖怪。她说她眼睛冒绿光,于是所有人都相信冒绿光……
小团圆媳妇是死是活,没有人会在意,在旁人看来,到底没有白看一场热闹,到底是“开了眼界,见了世面,总算是无所不得的”。就像“我”问起小团圆媳妇,老厨子和二伯关注的只有酒菜:人死还不如一只鸡……一伸腿就算完事。而编排热闹的人永远自得其乐,他们编排别人,也被别人编排。
闭塞窒息的小城里,生活的艰辛与窘迫让人除了关心自己的生存和看别人的热闹之外,无暇顾及其他。人们渴望着金钱,对有钱人带着恨意。扎彩铺的工人们为死者扎着富丽堂皇的大宅子,一应俱全,穷人看了竟觉着活着没有死了好。放河灯的人们也认为恶鬼有了钱大概就不会怎样恶了。
粉房总是响起歌声:就像一朵红花开在了墙头上,越鲜明,就越觉得荒凉。他们虽然是拉胡琴,打梆子,叹五更,但并不是繁华的,并不是一往直前的,并不是他们看见了光明,或是希望着光明,这些都不是的。他们看不见什么是光明的,甚至于根本也不知道,就像太阳照在了瞎子的头上了,瞎子也看不见太阳,但瞎子却感到实在是温暖了。他们就是这类人,他们不知道光明在哪里,可是他们实实在在地感得到寒凉就在他们的身上,他们想击退了寒凉,因此而来了悲哀。
他们被父母生下来,没有什么希望,只希望吃饱了,穿暖了。但也吃不饱,也穿不暖。逆来的, 顺受了。顺来的事情,却一辈子也没有。“风霜雨雪,受得住的就过去了,受不住的救寻求着自然的结果。那自然的结果不大好,把一个人默默地一声不响地就拉着离开了人间的世界了。”至于那还没被拉去的,就风霜雨雪,仍旧在人间被吹打着。
同一个阶级,同一个小城,每一个人的面具下都张着血盆大口,哪里有一丝迸裂的血腥味儿,就会被撕咬得骨头都不剩。他们不关心生命的诞生与终结,不关心事情的起因、结果、过程、真相,他们只需要些有味道的东西,给疲乏的生活加点料,哪怕那味道里有无辜的哀嚎,有拼死的抵抗,有浸着泪液的酸楚,有泛着绝望的腐臭。在他们看来,那些疯了瞎了的事情,都没有太大的噱头。于是他们用毒打、跳大神、热水澡吃了小团圆媳妇,他们用势利、鄙夷啃噬着有二伯,他们用流言嘲弄、攻击着磨倌冯歪嘴子和他的媳妇王大姐。只要是人们觉得不合理的,就一定不能有好结果。就像马掉下大泥坑没死,也要说死了,不然无法显出大泥坑的威严。
在我看来,有二伯还有点儿像孔乙己,成了众人可以随意取笑践踏的人,唯一的不同是他更能认清自己的身份一些,他知道自己是个穷人,石子也应该去挡那富人的路而不是绊自己的脚,燕子的粪不应该掉自己身上,应该掉在穿绸缎的人身上。问他的蝇甩子是马鬃的还是马尾的,他就说:“啥人玩啥鸟,武大郎玩鸭子。马鬃,都是贵东西,那是穿绸穿缎的人拿着,腕上戴着藤萝镯,指上戴着大扳指儿。什么人玩什么物。穷人,野鬼,不要自不量力,让人家笑话……”;问他大昴星的来头,“穷人不观天象。狗咬耗子,猫看家,多管闲事。”他说自己又聋又瞎,不是自己的,看了听了也是白费。他很喜欢和天空的雀子说话,他很喜欢和大黄狗谈天。他一和人在一起,他就一句话没有了,就是有话也是很古怪的,使人听了常常不得要领。他是个怪人,被啃噬着,变得畸形。他不想理会外界,可是外界已然改变了他。
“满天星光,满屋月亮,人生何如,为什么这么悲凉。”小说中,作者重复地用着荒凉这个词来形容她家的院子。那些租用了他家院子的人,以及院子之外的人,都是一样的,在荒凉的世界里,悲凉地活着。
这本书留下的希冀,只有两个地方。其一是祖父和后花园。祖父用爱裹着“我”的童年,外面的风霜雨雪,屠戮与厮杀,在祖孙间的爱意里消融。他们过着自己的日子,守着那后花园。祖父是那样干净、温暖又风趣的人。祖父会逗小孩子,把他们的帽子放在长衫下或袖口里,说是家雀叼走了。而“我”也会逗祖父,把玫瑰花放上祖父的帽沿,让他以为是今年春天雨水大,花才开得盛的缘故。祖父会心疼小团圆媳妇被活活捉弄死了,也会向磨倌一家在严寒的冬天伸出援手。有二伯只有在祖父面前才是真实的,像个孩子,没有吹嘘,只有真实的怯懦……
即便多年后,萧红也依然不忘那呼兰河,那个有祖父的温暖的地方。因为有祖父,萧红才有对爱的希冀和追逐。父亲的冷淡,母亲的恶言恶色,祖母针刺的痛,被她一笔带过,呼兰河里,她只有她的祖父和那个后花园。因为祖父,她记住了呼兰河。那里早晨和傍晚的乌鸦,黄昏的火烧云,晚上的大昴星和月亮。鸡鸭抖擞着毛,祖父撒着通红的高粱。她会和祖父在后花园栽花拔草摘黄瓜,分辨狗尾巴草和谷穗;她会跟祖父撒娇学诗,起床耍赖,任性要吃烧苞米;她会在蒿草和蓼花里追逐蜻蜓,去储藏室一次次探险……祖父那样温暖的人,让萧红阴暗的童年,透着微薄的光。
让人存着希冀的,还有磨倌冯嘴歪子。我总想如果那个爬满黄瓜秧的窗子可以一直在就好了,磨倌和他的一家就可以屏蔽掉这个世界的冷酷。那些人固执地以为有福相、声音洪亮、力气大、娶了就是有福气的王大姐不该嫁给一个熬不出头的磨倌,于是断定没有什么好结果:他们的孩子一定会死,磨倌一定会上吊,王大姐从什么都好变成什么都坏。冯歪嘴子和他的妻儿,以及那头三条腿的驴子,在那个严寒的冬天,残喘着鼻息。院子里的人围着窗日日探访,为他们做论,做传,编传故事。他们的那个孩子一直没有死,磨倌也很疼爱他的媳妇,尽己所能给她最好的。但是那样恶劣的环境,终究是让那个女人在生第二个孩子的时候死了。所有人都在用绝望的眼神看着磨倌,磨倌却不知道。他不知道自己已经完了,也没有想过。他甚至还“很有把握地活着”,他为他的两个孩子而努力向上地活着。经历过几场扑杀撕咬,这个磨倌,好好地活下来了,没有扭曲,没有绝望,他很有把握地还将活下去,虽然后来的故事不知晓了,但我想着,不知道总也算个好消息。
萧红以及她的呼兰河小城已经与我相隔大半个世纪了,可这个世界里,那些吃人的筵席,到底散了没有,不得而知。我想是不会散的,但是会有更多一些的平凡的磨倌、勇敢的王大姐和温暖的祖父,以及那美丽的后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