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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书为友:半生缘
半生缘
——乱世中仓皇哀怨的爱情,牢笼里苟延残喘的鼻息
文/黎晶 编辑/荼靡
正是冬日。冰冷的墙外,阳光正好,天空散落着云块,北风依然萧瑟。
终于合上书页。力透纸背的苍凉感浸没了我的每一根神经。只觉有些恍惚,仿佛自己已过完一生——像世钧和曼桢那样——时间只是前半生的延续。
这样一个全知的视角,局外人的身份,在淡漠笔端的牵引下,思绪纷飞到那个新旧交替的时代。平民琐碎,年青男女,理想与现实碰撞,挣脱与妥协交替,社会的大背景淡化在那小半人生里,曾神采奕奕地逃离旧式生活的禁锢,自以为能凭一己之力独立于世的人,历经迷茫痛苦,最终缴械投降,拖着步子回到安逸的牢笼,心里燃着火光,却不再有年轻时的无所顾忌,永恒地矛盾着,试图冲破,又适可而止。不知不觉,半生蹉跎,就好像整整一生也已经要消磨殆尽了。
小说开篇,就是这样一段话: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四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是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工夫,这几年里面却经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寥寥几笔便见苍凉的意味了。人到中年,忆起前尘往事,都当是如此吧!就像是关在笼中的鸟儿,羽翼顺滑,衣食无忧,也会怅然若失地隔着条条铁丝遥望曾经在高空风雨飘摇的日子,而后只得叹道:日子过得真快!
是啊,日子过得真快!当乏味人生不再有所期待之时,当自顾自地心灰意冷甘于安逸之时,十年八年,不过就是指顾间的事了。多年后突感一阵心悸,默默然感叹起来,也说不清楚那算是逃不过时代的推攘,还是命运的安排了,总之,一切都无力挽回了,人总是无法如愿的。民国时期的青年男女们,怀揣着新时代的梦想,渴望从旧式的家庭中逃离,获得独立与自由,他们是如此鲜活有力,却一个个倒在凄凉的悲剧里了,再无转圜的余地了。都是寂寞的人啊,半生也不过一眨眼,就像世钧的父亲沈啸桐步入中年也会发此感慨一般:中年以后的人常有这种寂寞之感,觉得睁开眼来,全是倚靠他的人,而没有一个人是可以倚靠的,连一个可以商量的人都没有。世钧已然困在牢笼里了,年近中年,妻儿都倚靠在他身边,一家老小都需要他得支撑,哪怕他还是跟时间挣扎着恨不得破坏一切来补偿曼桢的遭遇,他们也已经回不去了。我想至少曼桢终是带着她的余勇,在生活的摧残面前坚守住了自己的阵营。她麻木的神经终于清醒,坚贞刚毅的精神本质让她又开始有了抗争的力量,结束了自甘堕落的不幸婚姻,争取到孩子的抚养权,开始独立生活。
我很欣赏这部作品,不仅因为它独特细腻的写作技巧,也因为其中淡然于世,俯瞰红尘的清醒态度。
在这部作品里,张爱玲写起了普通都市男女的生活,没有豪门贵族的勾心斗角,没有浓墨重彩的环境铺垫,一切都是淡淡的。结构紧致,小处着眼,人物的言行和妥帖的心理都十分精细,琐碎的细节渲染出人物性格,不显凌乱,第三人称的叙述视角使得各处细节打通连为一片,推动情节发展,使作品浑朴圆润伸展自然。
故事情节并不复杂。主要有两条线。其一是男女主角,世钧和曼桢相遇在上海,暗生情愫,进而相恋,随之产生误会,决裂多年,而后重逢,这条线清晰丰实,细致紧凑,情感深刻。其二是叔惠与翠芝,两人若即若离,并没有十分明晰的描写,就像隔着窗纱,具体进程并不明了,只能通过二人的态度,揣度其间的关系。而在这两条线中,隐含着一系列的冲突与矛盾,暗藏着命运的悲凉。
涓涓细流一样的爱情,温吞水一样的日子,从鲜活,到死寂,看起来只是命运的一番随手拨弄,人的轨迹,就全然不同了。一个南京二少爷,为了择业自由与父亲闹翻,拒绝继承家产,来到上海孤身打拼,在厂里做薪水极低的实习生。一个新时代的知识女青,姐姐为现实所迫当了舞女,自己为了让家人从艰难处境中尽快解脱,坚强傲气,身兼数职。可最终,一个回到家庭继承了家产,娶了当初家人安排的当初自己极其讨厌的女人当了太太,一个被亲人算计、背叛,成了姐姐维护婚姻的牺牲品,被禁锢在冰冷阴暗的高墙,生了姐夫的孩子,兜兜转转心灰意冷又麻木地为了孩子嫁给了自己姐夫,那个她极其讨厌的,昧良心的生意人,那个强迫她给了她无尽黑暗,毁了她一生的人。她最终醒悟,逃离了这不幸婚姻的牢笼,只是,再也回不去了。这半生的缘分,已用尽了一生的情感。
如何不令人心痛呢?简单干净的爱情,终是被阴暗的人性践踏,被旧时代的文化销蚀,被残酷的生活碾压,最后只剩下一声哀怨的叹息了。令人叹息的,还有命运,不仅仅是世钧与曼桢,还有叔惠与翠芝,曼璐与祝鸿才,豫瑾与蓉珍,世钧的父母嫂嫂和那位姨太太,甚至也连同着那些佣人阿宝与周妈……不同阶层,不同地位,不同身份,各有各的悲哀。有时候,命运常常让人感觉到一种无力之感,就像已经预定好了结果,任你如何挣脱逃避,兜兜转转,还要回到那个预定好的点,就是这样一种无奈与苍凉,是一个恶性循环,没有止境,生活的打压从不停止,觉醒而后的抗争,需要太大的勇气。
悲剧,是旧时代阴影的延续。曼璐是其中关键的一环,是一根导火索,却并非悲剧的根源。实际上,世钧和曼桢二人在那个时代,门不当户不对的阶层,早已是一重不容忽视的阻碍。一次不欢而散后,这场爱情,陷入了一场惊人的阴谋。说这是阴谋,倒不如说是一场恶性循环。借腹生子来挽救婚姻,留住男人,不过是曼璐舞女生活的延续,而曼璐做舞女,又是生活所迫,是她的母亲,一个毫无主意只懂持家的女人悲惨生活的延伸,是旧时代赋予人的懦弱无知造就了这一切。
曼璐
书中对于曼璐的描写,从衣着打扮到语言动作,都透着一份浓墨重彩的薄凉之意。
“她那嗓子和无线电里的歌喉同样地尖锐刺耳,同样地娇滴滴地,同样地声震屋瓦”
“她扳住那沉重的电话簿子连连摇撼着,身体便随着那势子连连扭了两扭。她穿着一件苹果绿软缎长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际有一个黑隐隐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时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间忽然出现这样一只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却有一些恐怖的意味。头发乱蓬蓬的还没梳过,脸上已经全部都是舞台化妆,红的鲜红,黑的墨黑,眼圈上抹着蓝色的油膏,远看固然是美丽的,近看便觉得面目狰狞”
“她是最近方才采用这种笑声的,笑得合合的,仿佛有人在那边嗝吱她似的,然而,很奇异的,那笑声并不怎样富有挑拨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苍老的意味。”
“她在一张沙发上噗通坐下,她有这么一个习惯,一坐下便把两脚往上一缩,蜷曲在沙发上面,脚上穿着一双白兔子皮镶边的紫红绒拖鞋,她低着头扭着身子,用手抚摸着那兔子皮,像抚摸一只猫似的。尽摸着自己的鞋,脸上做出一种幽怨的表情”
我始终认为,曼璐不应该遭到唾弃与谩骂,因为谁都没有资格鄙夷她。她的悲剧不是理所应当,不应当叫人拍手称快,她不是造就曼桢生活悲剧的最终的主谋。她同样惹人心疼,是那个时代,血淋淋的牺牲品。
我们可以看到的是曼桢最终就此葬送了她一生的幸福,但是我们没有认识到,是曼璐用纤弱的身体替这个家庭扛起重担,供曼桢念书,而曼桢用其所拥有的知识建构了新时代女性对生活的认知,这至少可以促使她自甘堕落的麻木中觉醒,用存留的一腔余勇与生活相抗争。那曼璐呢?她死死地困在牢笼里了,她的身体连同思想都是不得自由的。年幼丧父,生活逼得她撕裂了少女时期编制的浪漫梦想,失去了本属于她的爱情,浓妆艳抹的奔向舞池,周旋在各色男人之间。年老色衰之际只得屈就那并不发达的祝鸿才,想着可以与别的女人一样,拥有自己安稳的幸福。家人的鄙夷与隔阂,自己的敏感与落寞已经让她得生活灰暗无比,丈夫的冷漠与薄情更是将她推入深渊,而自己的家人居然盘算着把她的妹妹和她的初恋撮合在一起,豫瑾的的态度更是令曼璐心灰意冷,“她所珍惜的一切回忆,他已经羞于承认了。”她开始嫉妒她的妹妹,进而怨恨她。她已经忘了,自己也曾毫不犹豫地拒绝鸿才的请求,义正言辞地告诉他:我牺牲了自己造就出来这样一个人,不见得到了儿还是给人家做姨太太?可是她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再不能承受失去,她快要一无所有了,所有的念想都已崩塌,只剩下这个家庭,她已经抓狂了——“她竭力把那种荒唐的思想打发走了,然而她知道它还是要回来的,像一个黑影,一只野兽的黑影,它来过一次就认识路了,咻咻地嗅着认着路,又要找到她这儿来了”。终于,她怀着借腹生子就能留住男人的天真想法,编织了一个精致的牢笼,步步计算,将自己的妹妹关了进来……
她也许是懊悔过的。当曼璐在弥留之际找到曼桢之时,“曼璐瘦得整个的人都缩小了,但是衣服一层一层地穿得十分臃肿,倒反而显得胖大。外面罩着一件骆驼毛大衣,头上包着羊毛围巾,把嘴也遮住了,只看得见一双眼睛半开半掩,惨白的脸上汗滢滢的,坐在那里直喘气”。她带来了那个孩子,想着曼桢能嫁给祝鸿才,然后把孩子托付与她。她的内心是软的,是热的,她还在乎着这个小生命,为了他,她可以不顾一切,哪怕身体状况再差,希望再渺茫,她也要来走这一趟。可是,她依然没有说出那些懊悔的话,她没有退路,说了也是空的。最终,曼璐年轻的生命,终是带着遗憾死去了。
曼桢
在我的印象里,曼桢当时温柔质朴而又刚毅深情的。
闭上眼睛,我总能看到她那红蓝格子的小围巾,衬着深蓝布罩袍的温雅打扮,在民国时期的深巷里对我莞尔一笑。为数不多的,她衣着鲜艳之时,唯有两次:一次是她姐姐结婚之时,新做了一件“短袖夹绸旗袍,粉红地上印着菉豆大的深蓝色圆点子”这让世钧眼前一亮,好像“徒然脱孝似的”;还有一次,便是两人确定关系在一起后的一天早上,她穿着一件浅粉色的旗袍,袖口压着极窄的一道黑白辫子花边……她快乐是无法遮掩的,满溢出来了的生之喜悦,在她身上化为千种风情。这两次,都同样令我十分着迷。当时的世钧,也应当十分心动吧!
她十分温柔深情,也懂得满足。她以为,所有属于她的,都是最好的。曼桢的红绒线手套丢了,世钧只觉得“曼桢这种地方时近于琐碎而小气,但是世钧多年之后回想起来,她这种地方也还是很可怀念。曼桢有这么个脾气,一样东西一旦属于她了,她总是越看越好,以为它是世界上最最好的……他知道,因为他曾经是属于她的”她关心他的前途,不愿意他背负两个家庭得重担而拒绝结婚;她喜欢那六十块钱的红宝石戒指而不羡慕翠芝手上的金刚钻;这一切都是因为,她深爱世钧的缘故,她以为,世钧就是这个世界上,最最好的了,值得最最好的前途和最最真诚的付出。
她果敢坚毅,满怀希望。在历经亲人的算计,黑暗的关押之后,她叠经刺激,精神恍惚,神情淡漠,可依然盼着“将来有一天跟世钧见面,要把她的遭遇一一告诉他听”,在暗无天日的日子里,“她把世钧理想化了,她相信他只有更爱她,因为她受过这许多磨难。她在苦痛中幸而有这样一个绝对可信赖的人,她可以放在脑子里常常去想他,那是他唯一的安慰”
可是,世钧娶了旁人了。一切希望,一切支撑着她历经苦痛与折磨,挣扎着爬起来的精神支柱轰然倒塌。“不管别人对她怎样坏,就连她自己的姐姐,自己的母亲,都还没有世钧这样的使她伤心”。
长时间的工作与忙碌,终于让她都要忘了那些苦痛,忘了世钧,许久不曾记起,她也以为那些苦痛都钝化了,直到看到豫瑾,她又想起世钧,她才发现“痛苦是她身体里唯一有生命力的东西,永远是新鲜强烈的,一发作起来就不给她片刻休息”
豫瑾大概是最明白曼桢的:从前他总认为她是最有朝气的,她的个性也有它的沉毅的一面,一门老幼都倚赖着她生存,她好像还余勇可贾似的,保留着一种闲静的风度,这次见面,她却是那样神情萧索,而且有点恍恍惚惚的。仅仅是生活地压迫决不会使她变得这样厉害。他相信那还是因为沈世钧的缘故。
当一个人失去了一个念想,便总有另外一个念想来代替着,孩子就是曼桢重新找到的念想。母爱的本能让她关切着那个孩子,一切在她眼里都不真实了,只有那个孩子:
“像他那样的人,他那种爱是不是能持久呢,但是话不能这样说。当初她相信世钧确实是爱她的,他那种爱也应当是能够持久的,然而结果并不是,所以她现在对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没有确切的信念,觉得无一不是渺茫的,倒是她的孩子是唯一真实的东西”
她牺牲她自己,带着一种自杀的心情嫁给了祝鸿才。掘了活埋的坑。在这段婚姻里她整个就像躺在泥塘里了,再无生机与活力,一切都漠然了。
可是她骨子里终究是不甘心的,她是个永不屈服的战士。世钧的再次出现刺激了她麻木的神经,她发现她不敢面对世钧——她只觉得现在过的这种日子是对不起她自己。也许她还是有一点恨他,因为她不愿意得到他的怜悯。她开始反思自己当下的生活。
她终于醒悟,再也没什么理由能让她继续麻木地待在这不幸的牢笼里。“这些年来她固然是痛苦的,他也没能够得到幸福,要说是为了孩子吧,孩子也被带累着受罪……生命却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无限制地发展下去,变得更坏,更坏,比当初想象中最不堪的境界还要不堪”。她懊悔了,恨自己做了这般错误的决定嫁给了祝鸿才。
她终于从不幸的婚姻里挣脱了,用着新时代女性的方法,通过法律得到了孩子的抚养权。可是,生活终究灰暗了,她终将孤独地与生活抗争一生。她的朝气蓬勃,她的温柔可人,都留在了前半生里了,我只能恍惚间看到那样一名女子,孑然一身,远远地立在深巷里了。
世钧
我想世钧对曼桢,一定是一见钟情的。
世钧第一次见到曼桢的时候,他才刚从继承家业的生活轨道里逃离出来,靠着要好的同学叔惠的介绍,到同一个厂里实习,就此通过叔惠,认识了曼桢。就在那年大年初四的中午,一家半开门的饭铺子里,他们相遇了。她穿着淡灰色的旧羊皮大衣,手上戴着红绒线手套,在进门的桌子前朝外坐着。
“她是圆圆的脸,圆中见方——也不是方,只是有轮廓就是了。蓬松的头发,很随便地披在肩上。”——世钧没有分析性的简单判断,第一眼,就是笼统地觉得她很好。说是日久生情,我却觉得,就这么一眼,世钧已然被曼桢吸引住了。以至于后来叔惠滔滔不绝地“自我恋”时,他的思绪也只是沉浸在叔惠刚刚提到曼桢是怎样讲起他;曼桢赶不上他和叔惠时,他会放慢脚步等她;她的红绒线手套丢了,他会冒着雨去郊外寻找又踌躇着如何归还;叔惠随意揣度她和她的家庭时,他竟无来由地生了气……这种爱恋是十分单纯的,世钧不会因曼桢有一个做舞女的姐姐而看轻她,不会认为她身上有任何的污点,他不会因为会她家庭有着沉重的负担而有所犹疑,即使他才初入社会,前途渺茫。他不会用自己的家庭来为自己的追求加码,而曼桢也许正是为他这份赤诚与勇气所动吧!
那个时期的爱情,需要很长时间的试探,一点点萌芽滋长,每一份心意,都试图掩盖,内心的关切却赤诚热烈。就像世钧问不出口的曼桢,就像曼桢“非常周到”的两件绒线衣。很是委婉羞涩,而内心情感的藤蔓又如烈火般灼灼燃起,不受控制。
当世钧的告白得到曼桢的羞涩回应,他牵了她的手,他吻到她偏过去的脸,他在小咖啡馆门外等着曼桢结束工作,内心欢喜无比,回想起曼桢那些矛盾的地方,她本来世故却又天真羞涩,也许,都只是因为,喜欢他而已,他强烈的快乐甚至令他都要远离人群,他想着无论如何都要吻她,那些欲说还休的话,那些压抑已久的想法,在心里一遍遍翻涌。他在小咖啡馆的门外站着。“他这样的心情,不可能走到人丛里去,他太快乐了,太剧烈的快乐与太剧烈的悲哀都是有相同之点的——同样地需要远离人群。我想这真是将世钧的心情刻画到极致了,再多的赘述,都觉得不过如此了。
世钧和曼桢自然而然地在一起了。没有正式地向谁宣布,包括叔惠。他们只是幸福地约会,像所有情侣那样,谈及婚嫁,忧虑现实。“他们在沉默中听见那苍老的呼声渐渐远去。这一天的光阴也跟着那呼声一同消逝了。这卖豆腐干的简直就是时间老人”,这时候他们俩还在曼桢家围炉聊天,世钧提起结婚,因为家庭和现实处境,还无法从家里独立出来的世钧和家庭负担极中的曼桢,无法实现这件奢侈的事情。“时间老人”就迅速地,不容人思虑地替他们安排了不得不走的路。现实开始有了重重阻碍。“他没有知道他和她最快乐的光阴将在期望中度过,而他们的星期日永远没有天明。”
他们将要修成正果时,矛盾的裂痕开始出现,生活开始来了一次戏剧性的反转。
终是形势所迫,世钧辞去工作助父打理家业,而曼桢姐姐的存在,也成了一根导火索。而这一切,也毁了曼桢,一个朝气蓬勃的新时代女性,倒在悲剧延伸的泥潭里。她不甘心死亡,不甘心就如此做那紫荆花下得鬼魂,当她挣扎着逃离,所有的希望又崩塌掉了。在曼桢被关押期间,世钧遍寻不着,以为她嫁给了豫瑾,失望至极,娶了翠芝。两个茫茫无主的人,就这样结合在了一起。
相对于曼桢的坚毅,世钧却显得拘泥和畏缩了。他的这种内向软弱的本质也是他们爱情悲剧的重要原因。他对曼桢热烈而真诚的爱意是毋庸置疑的,可他竟如此便放弃了。一个张豫瑾便让他心慌意乱,一次争吵,一个戒指,就让他认定了曼桢放弃了他们的感情,他是何等的自卑,以至于结束一段感情,都不需要两个人见上一面,只需推测现实,根据旁人转达,就退却了。这种软弱和自卑说到底,也是这旧式的家庭和社会带给他的。严厉的父亲另找了一房姨太太与她的母亲分居,自小便在争吵不断的家庭环境中长大,衣食无忧,不需考虑生存问题,与母亲常年生活在一起便或多或少没了男子的刚毅,多了女子的软弱与畏缩,这也最终导致他在爱情上缺乏信心,一旦受挫,便急忙放弃,钻回他那世俗的家庭,娶了家里人自小给他安排的女人,继续着上一代的悲剧。他已不在意自己是否幸福,对于大少奶奶的挑拨,他无动于衷,他并非完全不知叔惠和翠芝之间的牵扯,只是,他得风趣与活力,都滞留在那份逝去得爱情里,只剩下一个呆板木讷地沈世钧在这俗世生活里踽踽独行了。
小说末尾章节的那封信里写着:“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是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世钧看到最后几句,就好像她正对着他说话似的。隔着悠悠岁月,还可以听见她的声音。他想着:“难道她还在等着我吗?”——不,永远也回不去了。他已经稳步进入中年,按照他们同一阶层的人们所习惯的生活方式,循规蹈矩地踏上人生旅程。
叔惠
相对于翠芝的果敢,叔惠也显得懦弱了。在书里,叔惠这个聪明又漂亮的人儿,很招人喜欢,他比较自我,说起话来滔滔不绝,有时候觉得他有些“假”,总给人一种虚无感,可是明明他又是那么招人亲近。对于翠芝,他一是一见钟情的。一边被吸引,一边又要逃离。他是新时代的知识分子,对这样旧式大家庭的小姐自然想要避而远之,阶级的阻隔让骄傲的他觉得他们之间断无可能,他是怕被那种守旧的家庭舒服住的,他没有把握,想着对翠芝那一时的喜欢根本无法支撑着他们走向未来漫长的婚姻生活。他自恃与她绝不是一个世界里的人,他似乎在命运面前有些高高在上,认为那旧式家庭的生活命运无非就是恶性循环,单调乏味,可是在金钱与地位面前,他又显得有些自卑,不愿高攀。在书中就有这样两段话:
……他想到世钧和翠芝,生长在着古城中的一对年轻男女。也许是因为自己高踞在马车上面,类似上帝的地位,他竟有一点悲天悯人的感觉。尤其是翠芝这一类的小姐们,永远生活在一个小圈子里,唯一的出路就是找个地位相等的人家,嫁过去做少奶奶——这也是一种可悲的命运。而翠芝好像是一个个性很强的人,把她葬送在这样的命运里,实在是很可惜。
……他也觉得像翠芝这样的千金大小姐无论如何不是一个理想的妻子。当然交交朋友无所谓,可是内地的风气比较守旧,尤其是翠芝这样的小姐,恐怕是不交朋友则已,一做朋友,马上就要谈到婚姻,若是谈到婚姻的话,他这样一个穷小子,她家里固然是绝对不会答应,他却也不想高攀,因为他也是一个骄傲的人
我想,这就是叔惠一直若即若离逃避翠芝的原因吧,他没有把握把翠芝带出来,却又怕翠芝把她拉了进去,一边不能控制对翠芝的情感,一边理智又提醒着他,绝不能与翠芝结合,而与此同时
翠芝
一个旧式家族养尊处优的富家大小姐,她任性、桀骜、冰冷、清高,也同样传统,矜持,她生活在苦闷的旧式家庭里,格格不入,倔强地与周围环境做着无意识的抗争,她有着对新生活的追求,而叔惠,给她带来了这种新生活的曙光。他们一见钟情,却碍于家庭的阻隔和个人观念,不得相恋。书中从未有过任何的告白,只是每一次相见,他们都暗藏情愫,各自汹涌。只是那么一眼,翠芝就被他吸引,只是那么一眼,翠芝就解了婚约。她无疑是在做着抗争的,她想要追求新生活的愿望是无比强烈的。
可是,感情总也拗不过现实。翠芝与世钧在茫然之中,走进了婚姻。她也毫不遮掩地向世钧袒露心扉:世钧,怎么办,你也不喜欢我。我想过多少回了,要不是以前已经闹过一次——待会人家说,怎么老是退婚,成什么话?现在来不及了吧,你说是不是来不及了?——的确来不及了。
而叔惠出国留学十年归来,也曾结婚,而又离婚。二人终是错过,叔惠的存在就足以牵扯翠芝的每一根神经,她精心为他装扮,设宴接风,一切的一切,都只是因为他的再度出现,他几乎不用有任何举动,他的存在就足以惊起翠芝的每一根神经,哪怕她已结婚多年,成了别人的妻子,孩子的母亲,那份执著的年轻时代的追逐,比曼桢,比世均比任何人,都要强烈。她是那么骄傲的,可是为了叔惠,她放下了矜持,她是那么任性的,为了叔惠变得温柔体贴,让叔惠觉得:至少她在我面前是一点小姐脾气也没有的。
她只是想要一个答案,就算不能得到他,她也需要知道,她这么多的努力,是不是有它的分量。书中结尾写道“他结婚很晚,以前当然也有过艳遇,不过生平也还是对翠芝最有知己之感,也憧憬得最久……两人看着都若有所失,有虚度此生之感”。
最后,翠芝对叔惠说:我想你不久就会再结婚的……你将来的太太一定年轻、漂亮——叔惠替她续下了意犹未尽的话:有钱。
“你觉得这是个恶性循环,是不是?仿佛这辈子只好吃这碗饭了,除非真是老得没人要。”
总算,叔惠在这段漫长的岁月尽头,松了口,翠芝只觉一份凄凉的胜利与满足,至少,她不是一厢情愿的,她在他心里一直有着分量,她这骄傲的富家小姐,并不是没来由地往人身上贴——他也是爱过她的
单纯美好的爱情周围,总也萦绕着人性的灰暗。人的无知,最为可怕,无知会让人变得丧失良知,泯灭人性。缺乏爱意的世界,只剩下无尽的冰冷。
我尤为厌恶曼桢的母亲。她的确可怜,受了时代和生活的束缚,很多时候都有不得已而为之的苦衷。可是,她更加让人觉得可恨,她竟可以一次又一次地看着自己的女儿葬送掉自己的幸福。曼璐当了舞女,会嫌她跟不三不四的人混在一起,会嫌她身边的男人越来越坏,她完全不曾关心曼璐,也不曾想到,那是曼璐身体每况愈下的缘故。她软弱地在曼璐发狂似的一手策划的阴谋面前妥协,将曼桢拖入深渊,她就像怕了曼璐——因为曼璐在经济上的地位就让她觉得自己在女儿面前都矮了一截。竟是如此,她因为无知,这样荒唐的事情最终在她看来也可以接受。
还有阿宝,曼璐的一个佣人,接了曼桢的戒指,受了曼桢送信的嘱托,转眼却把戒指摆在了曼璐的桌前,只是因为,这样可以获得更多的利益,在生活的逼迫面前,蝇营狗苟的事情,变得如此顺当,心安理得地竟能心生欢喜。见风使舵,是这些底层人生存的法宝,所以阿宝如此,周妈亦如此。
世钧的母亲对于他的父亲,早已没了爱意。她只是一心惦记着财产的分配,以及个人的满足,世均的嫂嫂同他的母亲一样,都是旧礼教下的牺牲者。她死了丈夫后,反而心境开阔许多。“过去她是因为丈夫被别人霸占去而守活寡,所以心里总有这样一口气咽不下,不像现在是名正言顺的守寡了,而且丈夫可以说是死在她的怀抱中,盖棺论定,现在谁也没办法把他抢走了。这使她觉得非常安定而舒泰”。多可悲啊,一个人已经如此麻木无知到不要现世的温存,只要一个死去的名分,就像那些守着贞洁牌坊的女人,顾不得生活的清冷,只图得为世人的态度而活着。妯娌之间的矛盾,不过是旧礼教下女人在短浅生活里,唯一一点可供引起情绪变化的东西了。
世钧的父亲,一位商场上的生意人,爱附庸风雅,我总觉着他一辈子活过来,没几分人情味儿。可能是由于人每到面临死亡之际,总想着要回到真正属于自己的地方,眷恋那份曾经的味道。所以他离开了他的姨太太和小公馆,回到世钧母亲的身边。这个中年男子是旧式家庭中的代表人物,他和祝鸿才有相通之处,一样薄情,一样要落到要失去什么的时候,才觉得要挽留些什么,然而这也一样出于自己的私心——祝鸿才不过是因曼璐的死带走了那份“帮夫运”,沈啸桐不过是因世钧继承家产有望,弥留之际,想念过往罢了,绝非眷恋着谁。他们只会像在生意场上一样,得意地看着对手落败才好,就像是年轻时候给他吃过闭门羹的曼璐,当听到曼璐落魄经历时,只觉得很是快心。
相反的,我认为那些远离都市的人们更加自在,他们不曾被时代的洪流裹挟,依然怀着纯然的善良,像救助过曼桢的蔡金芳夫妇,像豫瑾和蓉珍。“……穷人在危难中互相帮助是不算什么的,他们永远生活在风雨飘摇中,所以对于遭难的人特别能够同情,而他们的同情心也不像有钱的人一样地为种种顾忌所钳制着”
命运不可逆转,其实一切都不可挽救。这些悲剧必然发生,新旧时代的交替,总有牺牲者要用来祭奠时代的逝去。作者依然以清冷漠然的态度,将故事从头叙起,又淡然落笔,只告诉你,生活依然继续,时代的列车依然轰隆隆地向黑暗中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