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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之死

               ——再读《红楼梦》

文/陈壹丹

1

林黛玉死的那天，我二年级。那是二零零四年某个周六的下午。

我至今清楚地记得那一幕：黛玉把书稿、白帕焚完，嘴角微微沁出些笑来，眼神凝滞片刻便轻轻闭上了双眼，便缓缓地往后倒去。紫鹃等人扶尸哀哭着“姑娘，姑娘”，而这姑娘也真是“香魂一缕随风散,愁绪三更入梦遥”了。这一幕后来使我躺在我家沙发上重演了很多遍：右手微伸，我倒地而死，在客厅躺了一会儿没人搭理，又睁开眼来，坐在地上直直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呆呆地想：她为什么要死？

那个周末我第一次被一种后来才知道叫做苍凉的感觉所填满。片尾曲听完，关掉电视，我开始悲痛欲绝地写作业。小明小红的傻气对话被病榻前的愁容哀怨席卷而去。

追想起来，我第一次看红楼梦，其实来源于电视。当时还小，也不知这就是世界上的经典名著。而且那一版电视剧也只是零星地看了几集，却刻下了林黛玉愁容森森、哀怨忧郁的模样。尤其后来知道了饰演者陈晓旭病亡的事情，我……更加苍凉了。

在曹雪芹笔尖流溢的群芳里，林黛玉和晴雯一直是我最喜欢的人物。可两种喜欢大不相同：喜欢晴雯，是羡慕她那样洒脱干脆的人；喜欢林黛玉，是知道自己永远也不会成为那样哀怨痴情的人。

2

二零一五年某天中午，我看书时打了个盹。在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漫长的梦，醒后，梦的内容便忘了对半。但梦的气息仍在，隐约缭绕在我家门前那片竹林和我的枕头之间。

我梦见一只白鹤飞落在我家门前那棵大榕树下，落地便化作了一个跛足老道，撑着杖，叫住我：“徒儿，随师父取水来。”怪哉！我明明没有师父啊！只见老道拂袖一挥，我眼前立现两岸河道，土色如砂，空中疾徐飞着白鹤，正引颈长鸣。再看那位师父，白须飘飘，凝视着水面……后面就记不太清了。

于是，我一整天都神思不属，也恰是那一会儿小盹接通了昨夜的梦境，像通脱欲跳的水池接通了经久不澜的湖泊。

老道回头一笑：“来！”便伏下身去，以手刨土。我讶异道：“这是？”老道不语，缓然立起，只见捧出一石盒来，只见盒中立着一只玉色如血的杯子，光彩瑰丽，杯中还盈着烟霭在缓缓流转。随即老道往黛青的河中随意一斟，“喝了！”杯已送至我手，他邪诡一笑。我胆怯又不敢忤逆，接过一饮而尽。老道颔首，一笑，又化作白鹤，拍翅而去。

后来，通身抽麻，一道电波似地通穿了我的左右太阳穴，像有无数条金属丝线在脑子里乱蹿、缠绕，我脑海里浮现出一些零碎的画面：一些亭台楼榭在云烟中浮动，一群男女穿行在花木丛间，他们调笑、叹息，咒骂，拿笔念一些精致的句子，低头神经质地抽泣，在大雪中消失……我呓语不受控般吐出一些词：女娲，道士，贾雨村，石头，绛珠仙草，莫失莫忘……不行，头痛欲裂。

我醒了过来。

3

林黛玉其人，前人之述备矣。

于荣国府辉煌鼎盛之际而入，但公子情深女儿命薄，宝玉痴傻时被骗成家，终了发现含笑对拜之人非己心倾之，病神瑛最后只得泪洒相思地。这个广为人知。

曹雪芹也是集了心尖最柔处才手造了这样一个才貌尖俏、悲戚伤感、泪尽而逝的女子。先让她饱尝爱情之苦，然后要她彻底败于命运之手，末了以伤愁泪尽而逝，以此定下《红楼梦》的大悲剧格局。她的死，让我的手总不受控地停滞或来回在那几页，心波总摇漾不伏，而心里领悟到的是一份古老的解脱与逍遥，是释然。

皆知，后四十回自古以来多人撰续，只有高鹗版相对而下算较合原旨。该版本林黛玉死于病榻前一如凋花零落般凄凉惨惨，看了甚是揪心，一边是红妆素裹郎娶她嫁，一边却是须眉披雪香魂飘逝。端木蕻良曾经从《葬花吟》中”质本洁来还洁去”一句中得到启发，认为水是洁净的，是生命之泉，而宝玉也曾说过“女儿是水做的骨肉”，又进而从“娇花照水”的描写和《芙蓉女儿诔》“素女约于桂岩，宓妃迎于兰渚”等相关的内容得出黛玉玉赴水而亡的结论。无独有偶，周汝昌先生也持黛玉“自投于水”的观点，还指出具体的时间是“中秋之月夜、而且地点即头一年与湘云中秋联句那一处皓眸清波，寒塘冷月之地”。他如此理解是依据文本第七十六回“凹晶馆联诗悲寂寞”的最后一句绝响“冷月葬花魂”。

我以为，她，确乎是与水相溶了。

4

如临雷击，我身体似被打通了任督二脉般清爽松快。往周遭一望，自己正置身清风朗月的山岗之上，俯身放眼望去，脚下是照流着大江的明月。烟雾缭绕如风，身旁出现了先前的跛足老道，一手撑杖。

“徒儿可悟出一二?”老道捋着白须，一脸温和漾笑。

我不语，躬身、低头，拱手作了个揖。确乎是得到了些什么。

老道颔首，这次我看得十分真切：他与白鹤，拂袖腾云而去。

5

二零一八年某日晚，我纵步于凛凛夜中，用眼睛欲饮浩瀚星空，却依稀看见了：黛玉娇喘微微缓步至湖边，浅步放足，托娇躯于碧水之中，晃晃悠悠地，似无所着落般沉浮着。秋光淡淡中，晚露早已将漫天花叶扫除一二，正是水湛风清的月夜，黛玉在悠悠浮沉中得到了她的扁舟。

她悠悠地撑起一只长篙，淡淡地犁开云影，缓缓地穿过桥洞。在水鸟与白鹤的注视中，她足翘细笋，肌映流霞，如倩女般消失在翠柳烟云和木叶芙蓉之间。我想：终是无迹可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