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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点所得

——读莫言《檀香刑》

文/七古  编辑/淑军

辗转在莫言的细枝末节里，犹如笨牛吃草，腹中似有所得。

时值初秋，空气里分明还荡着盛夏的清热，满书却已是草木扶疏，布满萧条，不时还散发出淡淡的清冽的寒气。首阅书名，只觉浅浅的温文尔雅，“刑”字背后潜藏的残忍被“檀香”二字所掩盖，温柔的香气盈润四周，一种探寻的感觉慢慢升腾，心头便主动地模糊了一切关于残忍的可能。

一、关于人物

赵甲，有名在册的刽子手，刑部大堂的姥姥（大清一朝，刑部狱押司里共有四名刽子手成其主力，年纪最大、资历最长、手艺最好的俗称“姥姥”，其他分别称为大姨、二姨和小姨），孙眉娘的公爹；赵小甲，赵甲独生子，乃一痴儿，以杀狗宰猪为生，孙眉娘的丈夫；钱丁，进士出身，五品知县，加分府衔，“父母官”，孙眉娘的“干爹”；孙丙，猫腔班子的班主，后山东义和团运动的“元帅”，孙眉娘的亲爹；而千呼万唤的孙眉娘，模样周正，一双大脚，乃孙丙之女，赵甲之媳，赵小甲之妻，钱丁之“情妇”，经营着一家狗肉黄酒小店，远近闻名。从《红高粱》就可以看出莫言肯定人物草莽的心性，他是个客观血性的人物，最善于蘸染一点魔幻色彩，用冷漠的笔锋快速一挥，便画出一个又一个性格鲜明的圆型人物。因为人物性格的圆润，所以书中满页都遍布着人类复杂的心理特性，高密东北乡里的每一个人，时而如蝼蚁苟且偷生、时而痛快淋漓快意恩仇，跑出了曾经扁平人物“一好俱好”的怪圈，鲜活的是现实人物纠结矛盾的特点。他雷霆般的逻辑也是不容小觑，如果说书中的“赵、钱、孙”都是散沙，那其中孙姓眉娘便是装起散沙的皎洁白盘。

世间形形色色的人，或多或少都存着一点儿关于各自的私心。进化到现在，人类骨子里始终存留有原始的未能驯化圆润的粗砺，渴望在大地上纵横奔突无所忌惮。只可惜，来自于外界的捶打让人不得不暂时告别灵魂深处的粗野、质朴和滚烫，但“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在某个时刻，内心压抑的情感也会如波涛般突然涌现，并一往无前，尽管在蛮荒时代下它又是一触即碎的。“赵、钱、孙”几人身上都隐现着好坏参半的性格，在某种程度上算是还原了真正意义上的“人”。赵甲，与刘光弟交谈甚欢时极其重情重义，执刑时却又一丝不苟极尽克己奉公。他曾鄙视官员的趋炎附势畏首畏尾，敢于唇枪舌剑直陈针砭，只可惜，在袁世凯面前，他也是呈现出一副蛇鼠丑相，为求性命与名声苦想酷刑残害同胞，与正义背道而驰。再者钱丁，怀有一腔报效朝廷的热血，秉承着清正廉洁的信念，爱民如子。他曾慷慨凛然有情有义，私下里却与子民之妻苟合泛滥，放任敌人侵犯子民不说，为求保命竟磕头如捣蒜，着实可悲。后来，便是孙丙，前期生活算是糜烂非常，为一部过人之髯骄傲不已；后期胡须被拔才安定生活，一个娇妻，一双儿女，倒也乐在其中，只恨德国蹄子长驱直入挑了十几人性命，激怒了心中原始的正义，山东义和团运动才在他说唱之下如火如荼地展开……书中的这些人物或多或少都有一些过人之处和一些不圆满的地方，性格的缺陷或完美，生活的疼痛或幸福，在不知不觉中就应验了杨绛先生的那句“世间好物易摧残，彩云易散琉璃脆”。用莫言的话来解说，便是：“世界上的事情，最忌讳的就是个十全十美，你看那天上的月亮，一旦圆满了，马上就要亏厌；树上的果子，一旦熟透了，马上就要坠落。凡事总要稍留欠缺，才能持恒。”世间万物这样，人亦如此。

“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你曾在森林深处放飞那捕夹下受伤的猎鸟，却也曾在沙漠里扯下最后一抹星星的绿光。

二、关于爱情

如临雷击，如中剧毒，如巫蛊持棒的猝然一击，她骸体俱损，魂灵皆碎。以那部美髯为证，她此前糊涂的人生从随意与迷茫中隐退，此后清晰的人生在春天的荒野上不知所措地明媚起来。关于孙眉娘这个名字，我料想作者是想避开“媚”字，故取“眉”字代之，大抵为了凸显人物有着狐狸的妖媚皮相，却无狐狸魅惑的淫乱特性，因为自始至终她爱的专一而情深，不曾为名为财，甘心一直蛰伏在一个五品钱丁身上。曾经她如无头苍蝇般胡乱下嫁，与痴儿活在迷茫的男女之情里，直到遇见钱丁，那段无法公之于众的爱情才滋养出了一个充满着青春与活力的女人，如果说前者是对生命的摧残与荒芜，那后者便是对生命的渴望与重温。古代女子大都得守三从四德，与钱丁的苟合便是大大地违背了道德伦理，这是为世人所不容的。而在我看来，作者的态度却是肯定的，对待这段不能见光的“爱情”，莫言一点儿也不吝惜笔墨，他将初遇、暗恋、相思发病、暗中交合等关于两人感情的蛛丝马迹都一一陈列于纸，细到一处纠结的心理活动就占了一页多。莫言没有用传统伦理的条条框框来衡量人物，也并未去纠正、批评人物的缺点，而是用隐喻去赞美人物所崇尚的生命力和一种自由状态。莫言笔下那孙眉娘与钱丁明目张胆、无人不晓的“偷情”，便是天性自由自在的释放，是生命力盎然的存在。“情深必伤”，所以才有了洋洋洒洒十多页纸关于孙眉娘因相思而痴疯，以至吐血的劳苦描述，幸好莫言也是遵循了内心自由的状态，细细看来，孙眉娘在一定程度上算是完成了自己的梦想。

“我不自由毋宁死”，无论是烟雨濛濛的民国，还是行色匆匆的如今，爱情需要自由。

三、关于我们

心火烧着，尤其当刑罚的描写极尽其详时，在书页和灰烬的边际那条游移的不规则的明红色火线，是来自我最深的愤怒。那似真似幻滑稽莫名的小甲傻话，以及抽丝剥茧慢条斯理地描绘，使我看见了最丑恶的嘴脸和最惨痛的刑罚。这几个午夜我总惶惶不能安，就着文字我总会脑补出每一个惊惧放慢的画面，内心塞满了惊怒的焰火和绝望的寒冰。

赵小甲是痴儿，而在我看来，他一切的胡乱呓语和怪异行为都是痴儿身上值得我们去称赞的“附丽”。他就像一面照妖镜，照尽世间的贪嗔痴恶，照出众人的本来骨相：岳父孙丙是一只大黑熊，亲爹赵甲是一只黑豹子，县令钱丁是一只大白虎，媳妇孙眉娘是一条大白蛇，袁世凯是只大鳖端坐轿中，刑名师爷本相刺猬耍滑，衙役是一群灰狼跟前跑后……虽然像是一个活在主观世界的精神病患者在臆想，但是我们毕竟不是他，也未曾经历过他所经历的“怪事”，或许就是张爱玲口中那句原谅：“如果你认识以前的我，那么你就会原谅现在的我。”倘若哪一天我们与痴儿小甲角色互换了，到那时，我们或许还不如小甲那般淡定与率性。如果存在平行时空，或许另一个时空的小甲就是现世的“聪明人”，而我们都是他口中所称的“傻瓜”。我们在嗤笑的同时更应该去深思。

再者愤怒的便是，面对被凌迟整五百刀的钱雄飞，被刀脔割的美人，以及后来被处以檀香刑的孙丙，人心最柔弱的地方竟然被“看热闹”那坚硬的冷漠所取代。凌迟英雄和美女，竟成了人间最雄壮凄美的“表演”。周而复始的过程中，刽子手的耳边，回荡着英雄沉重的呼吸和咒骂，缭绕着美女亦歌亦哭的吟唤和惨叫，身体惨遭脔刑时散发着恶臭却令人迷醉的气味，此种刑法已是极刑，可相比慢火细熬折磨肉体和精神的檀香刑，实在可见一斑。将檀香木穿过身体，从肛门进，在肩部出，使体肉与木桩同生同长，喂参汤续命三日，后慢慢折磨致死，其刑罚之残忍，连苍蝇都难辨真尸还是活体。在此不多多赘述其刑之狠绝，最愤怒的是麻木的同胞冷眼旁观坐看好戏，冷漠程度让为其前仆后继之人如坠寒冰地狱，最恼怒的是这弊病似乎还变相地“沿袭”到了如今。曾有人为你如今的生活嘘寒问暖、一前一后，不该换来你如今的嗤之以鼻、冷眼相待。“好言一句三冬暖，恶语伤人六月寒”，战乱时代我们姑且成为冷面的看客，到了如今，我们无论是对亲人、朋友，抑或是陌生人，都不应以言语去中伤，甚至在网络上随意用言论进行道德绑架。我们都活在相对自由的世界，随时都要准备为自己的言论和行为负责。同时，愿巫蛊之棒不仅敲打贪恋爱情的痴人，也能打醒为问前程才行好事的小人。

曾有人如是评莫言的《檀香刑》：“看了前一半才知道他是大师，看了后一半才知道他为什么是大师。”我也如是感。每一字每一句都有种“只需意会，不必言传”的感觉，微微懂得其中深意却无法用言语表达出来。自己的心思最害怕被别人看穿，从而也害怕莫言那种看似云淡风轻的态度，其实明暗里早已烛照出世间万物的美与丑。正如我以为自己坐着绿皮火车一路向北，扒窗一看，才发现自己坐着红皮火车正在南下，细思极恐。那些我们曾经看过、听过就认为已经淡忘到底的方方面面，也许不知道在未来的哪一个时刻会突然涌现心头，它兴致盎然地回过头来指引我们，我们却感觉脊背阵阵发凉，然后后知后觉地掉下泪来。开心时就像拥抱了冬天里的一只小熊，伤心了就像在黑暗中走钢丝一样茫然恐惧，既然无法回避，那就活在当下，过去不追，未来不惧。

如白马嚼铁，也算是慢慢嚼完了，但愿此刻我所得的，能使你也略有所得。